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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5月29日 星期日

自然與神的律法:〈二〉匹斯特的沙漏

〈二〉匹斯特的沙漏

i.

「………妲雅?……妲雅?」


 葛莉絲用叫喚聲把妲雅飄走的意識給拉了回來。


「哎呀,你又在看《自然與神的律法》嗎。為庭院裡鶴紅草澆水的事你又扔在一邊了?」


「葛莉絲祖母,我沒有忘記!只是………」妲雅瞄了一眼窗外,急急忙忙跑到窗邊說:「妳看!外頭的天空很不安定,空氣中的水元素也在震動,馬上就要下雨了!所以我只澆了室內的盆栽!」


 妲雅慌慌張張的把窗戶關了起來,轉身面向葛莉絲並擺出了生硬的笑臉。


「妳很聰明,也學得很快,妲雅。但是妳的個性該怎麼說呢,真想看看妳的父母到底是怎麼………,抱歉。」


 在一起生活的前幾年,每當葛莉絲提到妲雅的過去,妲雅不是大哭就是把自己鎖在房間內。於是葛莉絲決定,直到妲雅願意自己提起那一天來臨前都不要再過問,這樣對她才是最好的。


 葛瑞絲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在這種時候粗心失言。她先是道歉,然後小心翼翼的觀察著妲雅的樣子。妲雅正處在敏感的14歲,她可不想在現在讓過去的事刺激到妲雅,天知道這小惡魔會做出什麼可怕的事。


「不,沒有關係。我恰巧也想到了以前我們相遇,還有那之前的事………」


 葛瑞絲完全沒料到妲雅會有這種反應,她決定順勢將話題帶到別的地方去。


「妳那時可討人喜歡多了。不但連話都說不好,整天還只會傻傻的跟在人家身後,就和小鴨一樣。」回想起過去,葛瑞絲笑了出來。


「祖母,大多的動物小時候都很可愛呀!而且我那個時候什麼都不懂。」


 妲雅氣呼呼的鼓起雙頰為自己辯解。


「是什麼讓妳對過去的事不再糾結了?」


 葛瑞絲想知道是什麼讓妲雅的想法起了如此大的變化。她慢慢的走到了窗邊的椅子前坐了下來,發現窗外真的如同妲雅所說,已經開始飄起了小雨。


「《自然與神的律法》………妳記得裡面的一個故事嗎?那個遠古的匹斯特女神給了每個人一個沙漏,還替每個人決定………」


「決定沙漏的大小,形狀,並且把它稱之為命運。是的,我知道。那是德魯伊的戒律,也是我第一篇唸給妳聽的故事,現在我都還能背誦出來呢。」


 在她們剛相遇時,妲雅並不像現在這般愛說話,那時的她只能透過喉嚨發出幾個破碎的氣音。葛瑞絲決定讀些簡單的故事,讓她跟著複誦,從發音開始學起。被當作戒律的故事是個很好的教材,因為小孩子總是對故事充滿興趣。葛瑞絲一個晚上常常要為她講上好幾遍。


「我常常在想………,我的家人、我們的相遇、還有那些絲,說不定一切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決定好了。」


 妲雅走到窗邊望著窗上的雨珠,低頭喃喃自語。


「嗯?」


 葛瑞絲想起妲雅過去也曾經說過類似的話。


「還記得以前我們的約定嗎?」 
 

 在葛瑞絲決定不再詢問妲雅過去的那天,她和妲雅做了一個約定。
 他告訴妲雅:「我答應你從今以後不會再過問那些令你痛苦的祕密和過去。我會等到有一天妳願意說出來。要是那一天真的來臨了,作為交換,我也可以和你分享一個我的秘密。」


 她當初這麼做只是希望妲雅安心,不要被束縛在過去的陰影裡。


「雖然是我有錯在先,但我還以為妳永遠都不會提起了呢。」


 葛瑞絲哼了一下鼻子,露出了笑容。儘管過了這麼久,她仍很高興妲雅終於相信了自己,願意和自己分享她的困擾。


「我想我需要一些時間………,今晚吃過晚餐之後在大廳,可以嗎?」


 妲雅不安的把手交疊,她似乎在害怕經過了這麼多年,葛瑞絲早就對她的過去失去了興趣。


「可以,當然可以。我親愛的小朋友。德魯伊傾聽的不只是自然的聲音,他們也傾聽來自人民的聲音。」葛瑞絲笑道。
 

ii.

 當天晚餐後,妲雅正在收拾他們用過的餐具。年邁的葛莉絲坐在客廳的搖椅上,回想這些年教導妲雅的總總。


 她令妲雅學會如何辨識生長在森林中的藥草,學會熟悉這座森林,學會善用治癒的自然魔法。


 對葛瑞絲來說,這些事情仿佛昨天一般歷歷在目。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還會有機會去教導別人。


「那個………葛瑞絲祖母。」


 妲雅收拾好餐桌之後,扭扭捏捏的走到了客廳,坐在葛瑞絲的身旁靠著她。


「別緊張,我在聽。」


「該從哪裡開始講起好呢………,我的家鄉是一個名叫兀弭的漁村。我的父母在那裡生下我,我也在那長大。」


 妲雅的表情看起來並不輕鬆,回憶那些記憶對她來說應該是一種痛苦。


「兀弭?那兒距離這可有段距離。」


 據葛瑞絲所知,兀弭是西南岸僅有的少數漁村之一,周遭的漁獲都是從那裡取得的。那邊的人民應該不至於和內陸村莊一樣,困苦到需要遺棄孩子。既然不是因為太窮被遺棄,會掉到海里也就代表……


「所以妳是在和家人出海的時候不小心落水的?」


「不,不是這樣」


 是被推下去的。-妲雅並沒有將這句話說出口。


「那我就不明白了。」
 

「葛瑞絲祖母還記得我們見面時,妳提到的那個隱藏在我靈魂裡的力量嗎。」


「嗯。它非常的強大,而且從未消退。就連我在跟妳談話的此時此刻,我仍然能夠感覺的到它。」


「在以前的我看來那不是什麼力量,而是一種詛咒。一種能在人的身上看到絲線的詛咒。」


「絲線?」


 雖然那些精靈或黑精靈的咒術師常常創造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詛咒。但和絲線有關的葛瑞絲還是第一次聽到。
 

「嗯,是有點透明的白色絲線,我能看到它圍繞著每一個人的身上。偶爾也有人的絲線是黑色或是慢慢變成黑色。」


「只是這種程度的詛咒應該不會有這麼大的力量才對…………」葛瑞絲思索著。


 詛咒有很多種可能性,它可以折磨著被詛咒者本人,也可以折磨被詛咒者身邊的人。但越是兇殘的詛咒越是需要相應的力量,妲雅身上的力量絕對不只是能讓人看見絲線這麼簡單。


「小時候我常常坐在家門前看著每個人身上的絲線。有一天,我發現住在附近的老爺爺的絲線是黑色的,那對當時只會看到白線的我來說非常新奇,所以我就跟著那位老爺爺到處走,可是那天之後我就再也沒有看過老爺爺了。起初媽媽告訴我,老爺爺只是去很遠的旅行而已。但隨著年紀的增長看過越來越多的黑絲線,我慢慢的了解到黑色絲線代表著什麼………」


「妳認為慢慢變成黑色的線有什麼含意嗎。」


 妲雅回想起老亞當以及之後每一位被黑色絲線包圍著的人們。他們最後的下場很簡單,那就是………


「死亡。當他們身上的線轉黑,就代表他們很快就要死了。」


 大家都會在身上的絲線變成黑色之後死亡。


「妳覺得那是你身上的力量造成的?」


 如果這是會傷害他人的詛咒,那觸發條件是什麼?是只要看著人嗎?還是要經由接觸呢?最重要的是,葛瑞絲想知道那詛咒對自己是否也會產生影響。


「我原本是這麼想的,所以我試著開始警告村子內每一位絲線變黑的村人,甚至遠離她們,但無論如何死亡都無法避免。不只如此,父母與村人們都開始對我投來了恐懼和憎惡的眼神。」


 人們恐懼巫術,恐懼任何一切他們無法解釋的事物,即便對方是個孩子。


「於是我的父母………,把我推下了海。」


 妲雅閉起了眼睛,她正努力的深呼吸,試圖平復自己的情緒。


「我很抱歉,妲雅。」


「沒有關係。葛瑞絲祖母。以前我總是認為…………,是我的力量害死他們的。但後來我發現也許我錯了。」


 妲雅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起身走到書架前把她白天看的那一本書抽了出來說:「記得匹斯特女神的沙漏嗎?」


 葛瑞絲點點頭。就跟她說的一樣,這個故事她至今看過千百次了。


「如果每個人的生命都已經被決定好了,就代表………那些人的死亡和我並沒有關係,我所看見的只是他們被決定的命運而已。」


 被決定的命運,也就是沙漏的終點。這也是德魯伊的信仰。


「意思是,妳認為自己看見的是人類的時限嗎…………?」


「您願意相信我嗎?!」


「這聽起來很荒謬,但我當然相信妳,妲雅。我怎麼說也是個德魯伊,還沒有糊塗到會分不清楚夢話與現實。」


「以前我只是單純喜歡那個故事……,從未思考過這個故事的意義。但是,今天再一次讀起這本書的時候,我察覺到沙漏和絲線其實是一樣的東西。」


「那麼,妲雅,這或許真的是詛咒也說不定………」


 葛瑞絲並不是想否定妲雅的積極思考。她知道妲雅肯定為此受了很多苦,甚至長年來都不願告訴葛瑞絲自己的秘密。如今能夠替這些想法找到出口是一件好事。

 只是葛瑞絲也知道,假如妲雅身上的力量真的如她所說,能夠知道人何時會迎來死期,那等待著她的只有人們的恐懼與歧視。


「不,我不懂為什麼…………」


 妲雅露出了驚訝的神情,或許她是聽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而感到吃驚,也有可能只是訝異自己沒有受到葛瑞絲的贊同。


「人們喜歡預言和占卜未來的好事,但沒人會想和能夠預言自己死期的怪人生活在一起。」


 首先,他們會把你當成瘋子。就算退一步假設妲雅真的證實了自己的能力,也只會像過去漁村的人們被恐懼。畢竟每個人都認為他們還擁有明天,擁有無限的可能。


「只要我不說出去就………」


「即便是反過來也是一樣。」葛瑞絲沒有讓妲雅把話說完


「………!」


「妳可以坦然的面對任何一個妳知道他明天就會毫無徵兆死去的人嗎,妲雅。即便是我?」


 葛瑞絲相當理解這種感受,特別是在治療那些罹患重症卻依然相信明天會到來的人時,她需要花上好幾個小時才能讓自己用笑容面對對方。這樣的壓力很容易就會把一個人逼瘋,更別提妲雅能夠看見每一個生命的期限。這等於是完全葬送了今後她融入人群的可能性。
 

「我…………」
 

「妲雅,絲線的事情我相信妳,但和死亡的關聯有沒有可能只是個巧合?也許事情並不是你所想的那樣。」


「但是祖母………,德魯伊的戒律是自然與靈性的必然而不是巧合,不是嗎?我相信我所看見的是人們的命運。」


「………………」


「…………祖母?」


 葛瑞絲對自己感到失望,驚慌使她蒙蔽了自己的雙眼,進而忽略了那些德魯伊從來不曾懷疑過的戒律。


「妳是對的,妲雅。這正是你我相遇的原因!我真是老糊塗了。」


 正是因為人們懼怕妲雅,命運才會把妲雅送到一個一無所有的德魯伊身邊。葛瑞絲心想。


 如果這不是命運的安排,那德魯伊還能夠相信些什麼呢?


「祖母?」葛瑞絲豁然開朗的神情讓妲雅感到疑惑。


「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吧?」


「直到我願意將秘密告訴您之前,您都願意等?」


 葛瑞絲點點頭後說道:「之後呢?」


「作為回報…………您也會告訴我一個故事!」


「對,對。我很久沒有講故事給你聽了,妲雅。」


 真的是好久好久了,葛瑞絲心想。一開始妲雅還是個怕黑的小不點,每當天黑時,她就會窩在自己身邊用,那咬字不清的聲音跟著自己唸手中的書,自己唸了一段,她就會唸一段。
 

 而在她撿回妲雅的更久更久之前,她是個受到人們敬畏的德魯伊。


「那是在我來到這個森林之前的事了………」


 葛瑞絲已經記不太清楚那是多久以前發生的事了。


「當時我和我的伴侶以及剛出生的女兒,剛來到森林外的村莊。那時候這裡的人們仍然尊重自然,仍然聽從德魯伊的教誨。」


 那是一段美好的日子,大家一起努力為了家族的發展而生活。不會有人為了爭地而起衝突,也不會有人為了利益而欺騙他人。


「您從來沒告訴我您有家庭!德魯伊是………」


「德魯伊通常是不結婚的,我知道。正因為如此,那才算的上是秘密,妲雅。」


 葛瑞絲的信仰並沒有禁止她與別人結為連理,在大自然之中,生物的結合是及其自然的事。不過那些村人可不這麼想。他們時常將一些不怎麼重要的事情視為習俗,並為了遵守那些習俗而忘了原來的目的。


「人們應當尊敬自然,依循著時節耕耘,每當我們從自然那取得了什麼,就該帶著崇敬的心還回去。」


「這是《自然與神的律法》的第二章!」


「對,我很高興你都還記得。生生不息並不是其來有自,必須靠人們的努力才行。但是十幾年過去了,村子與外界的交流越來越熱絡,那些依靠蠻力企圖凌駕於土地之上的人們的影響力遠超出了我們的想像。最可怕的是,他們帶來財富與物質上的進步,卻讓人民失去了信仰心。」


 某一天,那些自稱是領主的人造訪了葛瑞絲的村莊,他們為了宣揚自己的力量,不僅帶來了大量的貨幣,也將許多這個村莊不需要的東西帶入了村民的生活。從那時候開始,村民不再崇敬自然。他們開始為了那些奢侈品過度耕耘,過度砍伐,只為了得到更多他們根本不需要的東西。


「失去了對自然的崇敬心,也等於讓德魯伊失去了力量。我們的水仍然可以喝,但事實上早已不再清澈;我們的空氣仍透明無色,但它早已失去自然的靈性。」


 從那天開始,德魯伊所有依賴自然靈性的魔法都失去了效用。河川不再聆聽德魯伊的呼喊。大地不再回應德魯伊的祈求。德魯伊所能聽見、看見的,只有一片死寂。


「那麼失去了信徒的德魯伊們………還有你們,後來怎麼了呢?」


 據葛瑞絲所知,失去了人們信仰的德魯伊有很多被那些領主當成妖言惑眾的巫師燒死,有些則放棄信仰融入人群,至於像她一樣好運沒被燒死也不肯放棄信仰的德魯伊,則落魄的隱居到山林之中直到離開這個世界。


「當時我們為了這個問題大吵了一架,甚至冷戰許久。我的伴侶相信那些繁榮才是人類該獲得的,他不希望我們的孩子跟我一樣成為了被時代淘汰的產物。」


 對於該不該讓孩子繼承自己的信仰,葛瑞絲抱持著和她丈夫相同的想法。但是講到願不願意放棄自己的信仰,她依舊相信自然才是人類的出路。


「這就是為什麼您不讓我成為德魯伊的原因嗎?」
 

 德魯伊的身分必須由該弟子的導師授與,同時弟子也會獲得導師代代相傳的的傳承物。妲雅不只一次要求葛瑞絲將她的稱號傳授給她,但都被葛瑞絲嚴厲的拒絕了。


「是的,妲雅。我了解到,我不能讓以後的孩子再去承受我們承受過的痛苦,我必須讓你們走上比較安全的道路,既使那是錯的。」


「那您的家人呢?他們去了哪裡?」


「他帶著孩子離開了我。」


 那是一個寒冷的凌晨。
 那天早上,葛瑞絲的丈夫趁著葛瑞絲外出幫人治病時悄悄的帶著孩子乘上商隊的馬車,無聲無息的從村子裡消失。葛瑞絲到現在依然不知道他們究竟去了哪裡。


「失去了信仰和家人的我,在村子裡已經沒有容身之處了。所幸那時候的村人們雖然不再信仰我們,但他們仍感謝我曾給予他們的幫助。於是他們讓我到這邊的森林裡生活,並且發誓永遠不干涉這片森林。我不知道他們還能遵守誓言多久,但至少他們到現在都沒有遺忘我們的約定。」


「然後您就在這生活,直到您在海岸發現了我。」


「是的,妲雅。就是這麼一回事。」


 和妲雅相遇的那天,葛瑞絲恰巧選擇到森林西邊她平常從不靠近的海岸去尋找能夠當作藥材的貝殼,但誰會知道她卻在那邊發現了不得了的東西。


「還記得德魯伊的信念嗎,自然的一切都是天命,命運引領我到這裡,引領你遇見了我。」葛瑞絲在這裡停頓了一下,然後開口說道:「回答我一個問題,妲雅。你看得見我的絲線,我的命運嗎?」


 葛瑞絲望著凝視著自己的妲雅,想必她早在第一天見面時就已經看見自己的大限之日,卻仍將這秘密一直放在自己的心裡。


「看的到,祖母。絲線現在………」


「不用告訴我,我的孩子。倘若這一切都是命運,知不知道又有什麼差別呢。我只希望你不要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人總有一死。對一個老太婆來說,死亡不是那麼遙遠的事。」


 葛瑞絲打斷了妲雅的話。她這麼說是不希望妲雅產生那種只能看著他人死去的無力感。


「祖母你不害怕嗎?」


「我並不畏懼天命,妲雅。就像我剛剛說的,生命終有結束的一天,人們恐懼是因為他們從為預料到,也沒有做好任何準備。而一個早在數十年前就已經一無所有的德魯伊還剩下什麼呢。」


 德魯伊相信死亡是平等的。沒有地位高低,沒有富有貧瘠。人們畏懼是因為他們沒有預期,他們仍有太多留戀,有太多放不下的東西。


「您還有我啊!」


 葛瑞絲被突然衝上來的妲雅抱住,於是她也緩緩的伸出了手抱緊妲雅。


「你是我所剩無幾的寶物了,妲雅。妳只需要幫我一個小忙,在我的大限到來之前提早告訴我就好,好嗎?」


 葛瑞絲從來不對自己的決定後悔。但現在不會,不代表以後不會。如果能提早知道自己的期限,那麼她將會有更多的時間來和妲雅告別。


「我知道了,祖母。」


 葛瑞絲將懷中的妲雅摟得更緊了。


 為了不讓妲雅感到不安,葛瑞絲決定今後不再和妲雅提起任何關於詛咒的事。她盡可能的在天命到來之前教導妲雅,讓妲雅擁有足以在這險惡的世界上活下去的力量。


iii.

 時間相當的頑皮。
 在人們痛苦時,它會停留下腳步,在人們喜悅時,它卻走的飛快。
 當你回過神來時,時間早已從指縫中悄悄溜走,溜回我們的腦海,成為了我們的記憶。


 從她們約定的那天算來又過了四年。這些日子,妲雅繼續跟隨著葛瑞絲學習更多事物。像是德魯伊的戒律、如何在室內培養藥草、使用自然的力量使喚動物等等。妲雅為自己不能成為德魯伊感到遺憾,她覺得自己天生就是個德魯伊,她學習的速度連葛瑞絲都替她感到吃驚。

 
 在這段時間她慢慢的了解到葛瑞絲為何會說這是詛咒。她從第一天見面時就看見了葛瑞絲的天命,那時絲線雖然已經泛黃,但距離變黑仍需要很長的時間。曾幾何時,那條絲線已變得如此漆黑且殘破。
 沒有什麼事情會比看著心愛的人逐漸衰老卻無能為力更讓人絕望,尤其是她發現他們約定的日子已經到來的時候。


「…………祖母?」


 這天妲雅來到了葛瑞絲的臥房,在她耳邊輕輕的叫醒她。


 這幾年來,葛瑞絲的身體因為老化的緣故每況愈下。她的腰痛越來越嚴重、變得重聽、右眼也已經失去了功能。現在只能勉強透過那視力極度不佳的左眼來分辨東西。因此,現在除了教導妲雅之外,她大多時間都躺在床上休息。


「…………怎麼啦?」


「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


 四年前曾經跟葛瑞絲約定好,將大限的事情提早告訴她的約定。


「……………」


 葛瑞絲沒有多說什麼,她只是用她那已經快要睜不開的左眼一直看著妲雅,一直看著。
 

 她很可能早就已經從自己的身體狀況明白這天已經接近了,但她並沒有詢問妲雅,只是遵守約定,默默的等待著妲雅親口告訴她這件事。


「把我扶起來吧,我要跟外面的孩子說些話。」過了一陣子,葛瑞絲輕聲的說了。她的聲音和蚊子一樣微弱。


 葛瑞絲被妲雅扶著,慢慢的走到了小屋外的森林。她環望四周,輕輕的吹了聲口哨。那是德魯伊的自然法術之一。自從妲雅學會如何使用德魯伊的自然法術和森林裡的動物溝通之後,她也常常用這樣的方式招換那些願意靠近他們的動物來玩耍,不過目前願意靠近她的只有一些小型動物。
 

 颯颯。
  

 熊、野豬、鹿、雉雞,許多和葛瑞絲很要好的動物都從森林中紛紛探出頭,走到他們的面前等待著。


「我可愛孩子們,這些年非常謝謝你們的照顧。現在老太婆我命不長了,只希望你們能幫我最後幾個小忙。」


 葛瑞絲說完之後閉上雙眼,緩緩的舉起了雙手。妲雅知道葛瑞絲在和動物們溝通。這是相當高階的自然魔法,就像精靈法師的心電感應一樣,可以同時和許多對象傳達自己心中的想法。


「現在去吧。拜託你們了。」


 溝通結束了之後,動物們開始一一散去。而葛瑞絲則對著動物們揮揮手。


「您向動物們吩咐了些什麼呢?」


 妲雅好奇的詢問葛瑞絲,她相信這些願望如果動物都能夠辦到的話,不如交給她親自完成。她覺得自己欠葛瑞絲太多東西了,多到花上幾輩子也還不完。


「我要牠們幫我在後院的樹苗旁挖一個洞,還有在我死後代替我好好照顧你。」


「挖洞?!」


 妲雅不明白為何要在這時候挖洞。


「塵歸塵,土歸土,孩子。那將會是我沉眠的地方。無用的肉體最後也能成為幫助自然茁壯的養分。」


「那麼至少請交給我…………」


「不,我要你和我待在一起。好了,我們進去吧。我有好多話想跟妳說。」


 之後的幾天,妲雅都在葛瑞絲身邊照顧著她。她們聊著那些過去曾發生過的事。像是妲雅第一次學習調製藥水時差點燒毀整間小屋,或是妲雅為了報復葛瑞絲前一天罰自己不准吃晚餐,趁著她睡著時偷偷把她泛白的頭髮打了好幾個死結。對她們來說,那些回憶相當鮮明,彷彿就像是昨天發生的一樣。


「妲雅,妲雅?妳還在嗎?」


「別緊張,我在這裡,祖母。」


 妲雅坐在床邊牽起了葛瑞絲的手並慢慢的撫摸給與安撫。葛瑞絲的右眼在昨天晚上也變得看不見了,現在的她深陷黑暗之中。


「妲雅,還記得我曾經跟妳說我並不畏懼天命嗎?」


 葛瑞絲吃力的握著達雅的手,這是現在的她在黑暗之中唯一能感受到妲雅的方式。


「記得。就在我告訴你秘密的那天。」


「當時的我確實深信著自己能坦然面對我的死亡,但現在我知道自己錯了。」


「祖母?」


「我害怕放下你,孩子。我害怕自己的世界會失去你,也害怕自己從你的世界上消失。從我們約好的那天開始,我每天都在擔心著這天的到來,如今它真的來了,來的這麼的快。」

 葛瑞絲的聲音緩慢且顫抖著,她很努力想要握緊妲雅的手,但發抖的手似乎不聽使喚。


「祖母,不會的,你還能夠活很久。」


「你比誰都清楚,妲雅。你要記得,命運引領我與你相遇。它今後也必然引領你與別人相遇。」葛瑞絲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然後繼續說:「就像我不會拒絕它將你帶給我一樣,不要因為妳的詛咒而拒絕他人。」


「我明白,祖母。我會答應你的。」



 那一天的晚上,妲雅在葛瑞絲身旁抱著她,牽著她的手直到清晨來到。當太陽光照進窗時,妲雅抬起紅腫的雙眼,看見葛瑞絲臉上帶著相當柔和的笑容。






 在許多動物的陪伴之下,妲雅將葛瑞絲葬在森林小屋後方的樹苗旁。那顆樹苗是不久前他們一起種下的。


 妲雅望著墓碑,想起了一個故事。
 

 一個關於匹斯特女神的故事。


 據說人類和各個種族剛被造物主創造出來時,神明依然和人們一起生活在大地之上。在那眾多神明之中,有一位名為匹斯特的女神掌管著人們的命運。
 匹斯特掌管命運的方式很特別。每當有孩童出生時,她便會依照自己的喜好創造出一個沙漏。這些沙漏的流速、形狀、大小都不同,象徵著孩子們今後都會遭遇到不同的命運。但無論如何,是早晚或出於什麼理由,這些孩子都有同一個終點。


 這個故事和德魯伊的信仰有著相當密切的關聯。德魯伊認為人生於自然死於自然,自然掌管著所有人們的命運。但妲雅始終想不透,假使每個人的終點都是被決定好的,那麼現在自己的意志又算是什麼呢?


 她甩了甩頭,決定不再多想。她知道,假如這個沙漏會讓她在未來的某一天遇到某一個重要的人,那麼她只需要默默的在這片森林裡等待便是,何需著急呢?


 如果這就是她的命運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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